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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1月15日，河南洛阳，游客在“复位合璧 华光再现——龙门石窟流散文物数据聚合成果专题展”上，参观宾阳中洞皇后礼佛图造型泥塑影像。

　　暮日西沉，伊水静静地流淌，千年来滋养着古都洛阳。两岸华灯初上时分，石窟在灯光中显出通透深邃的氛围，游客们发出了声声惊叹。龙门石窟中静看沧海桑田的卢舍那大佛，更因近年来开启的这一夜游项目而焕发出别样光彩。

　　距此不到500米的宾阳中洞，在夜幕下的灯光中更显雄伟。近前端详的游客，赞叹着眼前精雕细琢的宏伟佛像。遗憾的是，在佛龛对侧岩壁上的北魏浮雕《帝后礼佛图》已被盗凿。这幅曾经光彩夺目的浮雕，被推崇为中国古代雕刻艺术的高峰之作。

　　被盗凿的礼佛石雕流失海外，目前分散存放在不同国家的多个博物馆内。让这幅石雕以某种方式“重聚”，完整系统地再现其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成了几代中国文保人士和研究者难解的心结。如今，科技赋能文化遗产保护，为这一国宝的“数字回归”创造了条件。

　　一支来自西安交通大学的学术团队，正在海内外各界的支持下对流散海外的国宝进行系统梳理与数字修复，尤以《帝后礼佛图》的修复成果备受赞誉。他们收集散落世界的“国宝碎片”，用科技手段修复、还原、展示，让国宝在“球速体育Welcome数字生命”里继续光照世人。

　　在陕西省西安市的西安交通大学兴庆校区，有一座在几栋刚健板正的理工科教学楼包围中的中式庭院——“唐园”，这座典雅的庭院既是对盛唐气象下中式园林的“复制”，也是为纪念曾在该校捐资兴学的爱国华侨唐仲英。

　　“唐园”旁的艺术系小楼，正在举办“流散海外中国艺术数字化工程研究成果展”，全景式呈现流散海外中国艺术数字化工程（DCADP）自2019年启动以来，在文化遗产保护、再现与交流中的重要成果。

　　“这项工程的诞生和运行，离不开唐仲英基金会的鼎力支持。”著名雕塑家、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艺术系教授贾濯非告诉《瞭望东方周刊》，国际学术平台间的合作，让他们得以近距离观赏离散海外的国宝，并借助人工智能、三维打印、虚拟现实等数字技术实现“留存”与保护。

　　展馆中心，一幅按原比例数字化虚拟逆向造型复原的《文昭皇后礼佛图》浮雕蔚为壮观。作为《帝后礼佛图》的一部分，其3.13米长、2.36米宽的尺寸，足以佐证当年龙门石窟宾阳中洞开凿时的宏伟。

　　宾阳，意为迎接初升的太阳。据史料记载，宾阳中洞建造于北魏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公元500年至523年），是北魏宣武帝元恪为父亲孝文帝和母亲文昭皇太后营造的皇家功德窟，也是龙门石窟北魏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洞窟之一。

　　“《文昭皇后礼佛图》原本在洞窟前壁南侧。”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艺术系副教授欧阳振宇说，这幅浮雕线余个人物造型生动、主次分明。人物衣冠、发饰和羽葆、仪仗，直观展现了北魏皇室汉化过程中的文化流变与融合，“堪称当时最高规制和最高水平的浮雕杰作”。

　　北魏王朝在迁都洛阳40年后即告覆灭，《文昭皇后礼佛图》在艺术上的“惊鸿一瞥”成为“一眼千年”的绝响。

　　20世纪30年代，随着陇海铁路线的部分修通以及殷墟等一批考古遗址公之于众，中原大地文物盗掘猖獗。龙门石窟也在此时惨遭劫掠，史料记载其“十室九空”“十首九残”。

　　其中，偌大的《文昭皇后礼佛图》被切割敲碎成上千个碎块进入文物盗卖市场并分批流失海外，最终被美国密苏里州堪萨斯城的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拼接修复后收藏。由于整体浮雕残损严重，又囿于技术条件限制，这件重新拼接起来的华夏瑰宝意蕴已减损颇多。

　　“那一刻我们确信，中国人创造的艺术，需要更懂中国艺术技法的团队赋予其新的‘数字生命’。”欧阳振宇说。

　　欧阳振宇说的“那一刻”发生在2018年，他们当时正在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进行北京智化寺万佛阁藻井的三维数据采集。“《文昭皇后礼佛图》就摆在馆内不远处，带队的贾濯非看了一眼，就陷入沉思。”欧阳振宇说，“我们问这个作品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回答：‘味道不对。’”

　　贾濯非时任西安交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艺术系主任，也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雕塑学会理事，其雕塑作品多次获得国际国内奖项。在他看来，这幅展品不仅缺了右侧转角处1/3的内容，且修复痕迹过重，造型风格也与原件差异较大，“气韵不连贯，甚至有些‘突兀’”。

　　正是目睹海外修复版的遗憾后，中国文保人士和艺术家们更坚定了运用科技手段，通过国际合作，共同保护流散海外中国艺术品的决心。

　　一年之后，随着流散海外中国艺术数字化工程正式启动，在唐仲英基金会、芝加哥大学东亚艺术中心等机构的居间联络下，西安交通大学团队与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达成合作，获准采集这一国宝信息并进行数字修复。一场上下求索的艰辛历程就此拉开帷幕。

　　“假设我有一个经过修复但仍不完整的‘新’水杯，还有很多它旧时的照片、文字资料，另有一堆旧水杯碎片。那么，我能仅凭这些复原出水杯的原貌吗？”谈到修复《文昭皇后礼佛图》，贾濯非拿起手边的保温杯举例。

　　《文昭皇后礼佛图》虽流失海外近百年，但因盛名所在，存有相当数量的文献、拓片和老照片。据欧阳振宇介绍，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修复相当细致规范，但由于修复者对中华文化和东方雕塑艺术理解上的差距，遗留下不少问题。

　　凭借此前数字修复智化寺藻井时建立的信任，2018年至2024年间，贾濯非率十余人团队多次携带先进设备赴美，对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馆藏修复版及其仓库保存的剩余残块进行数据采集与分析。如今在西安交通大学艺术系担任讲师的陈强就是团队成员之一。

　　“我的学术背景是这个综合交叉性团队的缩影。”陈强告诉本刊记者，他本硕就读于西安交通大学艺术系，师从贾濯非，博士则转向机械工程工业设计，专攻残损文物三维重建技术。

　　团队融合了艺术创作者、艺术史学者、计算机专家和机械工程专家。前期的数据收集与整理便是浩大工程：用光学扫描仪和近景摄影采集文物信息后，还需要查阅大量档案，找博物馆负责人和相关专家访谈调研，以甄别哪些是原始碎块，哪些是修复补块。在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和洛阳龙门研究院等机构的库房中，他们还发现了大量疑似《帝后礼佛图》原件的碎块。

　　工作人员在计算机虚拟环境下对中国石窟中唯一等身高的《帝后礼佛图》浮雕残壁进行数字处理（李安/摄）

　　“整理这些就用了三四个月。”欧阳振宇说，碎块大大小小有两千块。大的有巴掌那么大，小的比指甲盖还小，历经侵蚀搬运，想要恢复原貌，谈何容易。

　　科技这时成为关键帮手。团队利用修复经验积累的独有流程和算法，依据龙门石窟残壁数字模型建立起毫米级别的虚拟空间统一坐标系，寻找残壁与老照片共有特征点，将旧照片投影于三维模型表面实现轮廓复位，再将采集的碎块数据放在统一坐标系中逐一调整定位。

　　其间，团队成员还频繁走访校内机械学院、人工智能学院、数学与统计学院等寻求支持，共同攻克难题。

　　然而，文化遗产保护研究相对小众，现有数据还“喂”不饱模型。遇到细节验证困难处，还需要依赖史料证据和艺术工作者的判断。为此，贾濯非团队带着古籍文献、近代洞窟照片，找历史考古学者研讨；用三维打印局部比对线条光影后，再由艺术专家反复揣摩其神韵，力求还原1500多年前工匠开凿这件作品时的本初模样。

　　“《帝后礼佛图》这类浅浮雕，造型变化极细腻，几毫米的拼凑误差，就会差之千里。”贾濯非说，“在浮雕极度破碎的状态下，去芜存菁、去伪存真的过程耗费了我们大量时间。”

　　由于流散海外中国艺术数字化工程中有多个项目同步推进，并且在修复过程中新证据和新认知不断打破既有设定，直到2024年，《文昭皇后礼佛图》的数字修复历时五年才基本完成。

　　“展厅里这件等比例复原品，是今年春天才完成的。”欧阳振宇坦言，团队成员对这件艺术珍品的几乎每一处细节虽然都烂熟于心，但看到它以实物呈现时，大家还是激动得热泪盈眶。

　　在“流散海外中国艺术数字化工程研究成果展”上，除了尺寸最大的《文昭皇后礼佛图》，其他国宝数字修复品也令人心潮澎湃。

　　“虽由人作，宛若天开”的北京智化寺藻井，线条流畅、刀法圆润的“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拳毛騧”……尤为可贵的是，策展人将这些经过严谨学术艺术研究的文物实物模型，重置于其原始环境空间中，相比于单独展示更传神、更具体。

　　教学科研之余，欧阳振宇团队克服困难，远赴美国、日本等国家的十余家博物馆，采集了北京智化寺、河北响堂山石窟、陕西昭陵以及龙门石窟等多组流散海外国宝的数字信息，并与国内相关单位接洽，力求通过国际合作的形式把这些复原品“放回”原位，并辅以智慧互动手段进行创造性展示。

　　2021年4月，在洛阳龙门石窟礼佛台上，一场真人实景演出生动再现《帝后礼佛图》的盛景。“北魏孝文帝”与“文昭皇后”在侍从的随侍下款款而行，其中诸多服装与道具细节，都源自西安交通大学团队将浮雕数字修复后的阶段性发现。

　　贾濯非说，《文昭皇后礼佛图》的成功开局，让他相信在各界的支持下，更多国宝华彩将陆续绽放，让人们如置身实景，穿越历史现场，犹听得宾阳中洞起初的斧凿之声。

　　“我们今年的主要任务是接洽这些艺术品的数字信息采集和修复工作。”在艺术系小楼里一座近10米高的工作室，贾濯非计划带领师生等比例还原整个宾阳中洞东壁的原貌，包括窟口两侧的《帝后礼佛图》、菩萨雕塑以及力士、飞天浮雕等，这些原件如今散落在美国、日本的多个文博机构及私人收藏家手中。

　　无平不陂，无往不复。贾濯非等人在受访中均提到，像宾阳中洞这样一组艺术品流散在多国多家博物馆的状况不是个例。文物所有权的归属涉及一系列法律问题，以实物形式“回家”对于各文物原属国来说都仍将是个长期存在的难题。在他们看来，以数字复原的形式让国人先行掌握文物的数字信息，是现行条件下一个较好的选择。

　　欧阳振宇告诉本刊记者，西安交通大学作为以理工见长的综合性研究型大学，在机械、计算机和人工智能等领域具有较强的基础研究和应用科研实力，校内灵活的学术成果认定方式以及运行多年的跨学科合作范式，为开展交叉性科研提供了很大的帮助。

　　令他们欣慰的是，国内越来越多高等院校和科研机构正参与到文化遗产保护尤其是海外中国艺术品的整理和修复中。“许多高校和机构依托自身优势，在各自领域发力，比如水下考古、材料检测、年代测定等等。”陈强表示，期待未来各方形成合力，多元参与国际合作，让更多成果涌现，也让中外观众都能更全面地领略中华文化魅力。

　　夜色深沉，游客逐渐散去，唯余一个个暖色灯光映照着静谧的窟龛。百年的离散，在龙门石窟的历史传承中只是短暂一章。尘埃落定，面向未来的人们，如同千年前手持斧凿的匠人，正运用当下最称手的工具——计算机、大模型、三维打印机，让中华文明的不朽风华以更新颖、更璀璨的姿态呈现于世人面前。（参与采写：范馨予、高一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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